从绝望主妇到成功微商:一位“豪门”三胎妈妈的蜕变之路

在大多数 85 后还在为生存打拼的时候,她早已身背爱马仕, 出入有豪车,住在郊外豪宅,过着常人不敢奢望的富足生活。但光鲜的生活背后,她说:“桌布掀开都是一地鸡毛。”

《新生育时代》用一个个真实故事铺陈出各种选择下的母职困境。

从独生子女政策到三孩政策,生育数量已不再是固定选项,是否生育也上升为值得深思的问题。从“不能生”到“不敢生”,我们经历了什么?在新生育时代,我们如何做出生育决策?两位女性主义学者历时五年,深度访谈四十多个家庭,用真实的田野调查,来回答那个纠结的问题:到底,做妈妈重要,还是做自己重要?

林夕是两位作者跟踪访谈数年的采访对象之一,也在两位作者的见证之下完成了自己的蜕变。

嫁入豪门的三孩妈妈

林夕出生于湖南某城镇,本科毕业后来到上海,在上海某国企工作时,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林夕的丈夫生于1950年代,在1990年代初开始发家致富。在那个上海人均月收入两三百元的年代,他月收入已有七八十万,用着价值八万八千元一支的大哥大,开着桑塔纳轿车,就像电视剧《繁花》里的宝总那般风光。林夕丈夫早年实现了财富积累和增值,目前是某上市公司的老总。

两人相识时,丈夫已经功成名就,他的择偶标准非常清晰——女方年龄在30岁以内;属牛、属鸡或者属龙;八字要合;相貌与身材要好;身高要在1米65以上;本科学历;有正经工作;不能来自单亲家庭。林夕在找对象之前也在Excel表格里列出了自己的条件-要求男性身高不能低于1米75;有房有车;年收入达到一定标准;不抽烟不喝酒;不染发。他们彼此都满足了对方的择偶要求,可以说,他们的结合是精准匹配的结果。

林夕出生于多子女家庭,她有个妹妹。她认为父亲从小偏心妹妹,渴望得到一个像父亲般的男人的疼爱,希望找到一个“像偶像一样可以崇拜的男人”,而当时的男友成熟、有能力、多金,满足了她对男性所有的幻想。她坦言,她的丈夫“很有能力和资源,会让你觉得很舒服”。林夕工作稳定,收人也不错,但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办公室的氛围,作为外地人无法融入上海人的文化。她在恋爱第二年辞掉了这份她父母觉得很理想的工作,但她并没有觉得太可惜。

一拍即合,四年三胎

林夕的邻居家有三个小孩,她觉得他们从小三个孩子在一起生活很热闹,这让她感到很羡慕。年轻时,她在广州生活过,接触了不少三世、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这些经历让她从小就向往大家庭的生活。因此,在恋爱时,她向丈夫提出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即希望在结婚后的五年内生三个孩子。她的丈夫虽是二婚,但膝下没有儿子,所以他想有个儿子传宗接代,继承家业,因此希望儿子越多越好。两人一拍即合,恋爱三年后,于2013年结婚。林夕从2013年12月到2017年8月依次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生了三个孩子,提前完成了他们的“五年计划”。

在生第一个孩子时,林夕的羊水先破,她在医院躺着不能动,生了三天两夜才生出来。硬膜外麻醉对她效果不大,她仍然感觉到疼痛。在怀老大和老二时,她整个孕期都在经历孕吐。生老二时,胎儿压迫到坐骨神经,无论是躺着还是走路都感到疼痛。虽然生育的过程很辛苦,但这些都不影响她生三胎的决心。她说:

“我觉得女人有的时候是这样子的,痛完了之后、生完之后我就能走了,我觉得还好,也就那样,疼痛的记忆马上消散了,会觉得我还不错,我这都能挺过来,我觉得我挺好的。当时会有这种感觉,而且身体也是蛮好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觉得可能是情感上的。当你发现你肚子里的肉生出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时候,这种母性的伟大或者是母性的自我催眠,我觉得比较重要---你觉得你孕育了一个生命,你觉得自己好了不起,你有了一个宝宝,你觉得这些疼痛都是值得的,这是我觉得女性在生育孩子以后一个很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持。”

育儿 : 抓大放小,培养孩子爱的能力

自2020年我们认识林夕以来,她家一直有三位住家保姆和两位住家家庭教师。家庭教师教孩子英语、数学,周末陪孩子上辅导班,林夕的时间相对来说比较自由。林夕把家务和子女教育外包,她来负责筛选相对好的教育资源,负责培养子女的兴趣爱好、生活技能,以及维系亲子关系的良性互动。她表示:

“我注重的是情感的链接,如何跟孩子之间有更多的爱。我在他身上投入更多的是感情,我想让他觉得妈妈跟他的感情比较好,或者是带给他更多的共情,更多理解,让他觉得温暖,让他能够感受到被人爱,感受到这种真正的爱和尊重,我觉得这是我作为母亲最重要的一个任务。”

家庭:权力斗争的场域

虽然林夕和丈夫的婚恋是精准匹配的结果,但她认为两人在婚恋初期还是存在浪漫爱情的。她说:“因为毕竟你比他年轻那么多,他一个 50 多岁老男人看一个年轻 25 岁的怎么样都觉得好,因为你有生命力,你年轻,你无知,你单纯,怎么样都觉得可爱,你犯错他都觉得你是很单纯可爱的。确实当时(我)会觉得好开心,这人好包容,觉得跟他相处,在一起很开心。”

起初,婚姻生活颇为美妙。“找了个有钱丈夫,觉得比人家强太多了,你们长得漂亮,你们学历比我高,清华北大又怎么样?我有三个孩子,(让)人家羡慕,(我)又觉得自己生活过得有多好。”跟着丈夫见了不少名人,阔太的光环令她膨胀。

婚后,林夕丈夫一年中有两百多天在出差,每周在家吃不了几顿饭。除了和他最看重的大儿子会多说几句,几乎完全不和孩子们交流,甚至不知道孩子在哪个学校读书,上几年级了。林夕的原生家庭就遵循着“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很长时间里,她觉得这样的性别分工是天经地义的。但是, 在老大上了著名的私立幼儿园之后,通过参与学校活动,她发现了自己家庭同其他家庭的差距,以及另外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结婚十年,林夕只去过两次丈夫的公司,对于盈利情况和公司事务一概不知。由于林夕与丈夫的年龄差距以及二婚的现实,再加上丈夫公司里的关键职位都由他的亲戚把持,她对两人关系中的不平等状态有了越来越强烈的不满和危机感。

“我也想过改变,跟我丈夫说我要去工作,光说要去工作这件事,我们就斗争了两三年,他各种不同意。他说你出去工作, 人家还以为我养不起家了,我们家要破产了,资金链有问题了, 你不能出去。因为我是他的面子,这很重要……他不希望我去跟别人沟通交流,不希望我走出去,因为他害怕和担心,他觉得我这么年轻,万一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面对丈夫的态度,林夕既感到委屈,又毫无办法。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最好的青春、最好的状态、最好的身体,都给了他,而他还是这么吝啬,这么防着她,不尊重她。经济不独立,人格也不独立,林夕进而对自身价值也产生怀疑。如果生活发生意外,她该怎么办?她想解决这个问题。

通过事业走出一条重生路

2020 年疫情前,林夕在小区健身房锻炼时认识了住在附近的某欧洲布料品牌代理商里奥。起初,她被里奥所代理的布料所吸引,里奥送给她一些布,她也陆续买过一些,做成衣服,效果很特别,跟店里买的成衣不一样。

渐渐熟悉之后,林夕跟里奥倾诉了自己的困境,里奥建议她可以做布料微商。里奥表示,布料这门生意并不是像人想象得那样门槛很低,其实有很多的知识在里面,例如从棉花到布的生产过程。

此外,布料的图案和取名背后还涉及欧洲的神话故事,具有文化内涵,何种布料对婴儿来说是安全,还涉及化学知识。虽然林夕觉得做微商“很 low”,但出于对该布料品牌的认同和喜爱,以及出于对经济独立的渴望,她可以接受自己通过微信群卖货。这一高端欧洲面料也符合她的品位和阶层。此外,这份工作也符合丈夫对她的要求:不要出去抛头露面。做微商主要基于线上交流,不需要每天出门上班。这份工作时间灵活,她可以在照顾孩子之余处理业务。卖布不光是卖实物本身,也是售卖一种欧式生活方式和审美趣味。林夕联系了服装设计师和制衣厂,请设计师基于面料设计款式。

刚开始做微商时,丈夫认为她是在“瞎折腾”,认为她的生活很好,应该知足。“他就觉得我现在赚钱,你以后老了你这日子多舒服,你有房有车还有三个孩子,你这日子过得多好,你就按我说的做,你别瞎去折腾,外面挣什么钱,这几万块钱够你用的。”林夕反思了这种思维背后的传统性别分工:

“我自己有工作过,其实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工作上的付出,他们得到的回报是不对等的,而更重要的是在这个社会当中,妈妈作为母亲的角色,孩子才是你最重要的,家庭才是你最重要的事业。但男的,比如说他要出差,立马可以出,可是我得想我儿子要上学、要吃饭、要做作业这些事情,我得管他。”

尽管在丈夫那里受挫,但他一年有两百天不着家,也管不了那么多。林夕认真经营自己的微商小店,主要通过小红书、闲鱼等社交媒体积累客户。刚开始没什么粉丝,她就学习别人是怎么做的。随着图片越放越多,加上到货拍个开箱视频, 或是发一些热门款式,有人看到了很喜欢,慢慢就会关注她的账号, 来问她怎么购买,要加微信,然后慢慢拉起一个群。

2020 年我们和林夕初次见面时,她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发展了数百人的客户微信群——都是已婚已育女性,其中有很多全职妈妈。她们和林夕的作息时间类似,晚上都需要给孩子讲睡前故事。等孩子睡着之后才有时间参与微信群讨论。因此,很多妈妈是在晚上 10 点以后找她的,她也在这时投入工作,经常会忙到凌晨 1 点。

自从做起团购和微商,她发现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在提高,也知道自己能力的边界在哪儿,因而产生自信,并终于接纳了自己。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变化,林夕很满意:不用坐班,只需在家上网工作,赚钱轻松还能兼顾孩子。甚至她的消费欲望也降低了——“因为我觉得这件衣服 6000 多块,我的面料 1 米 200 块、3米 600 块,算了一下不划算就不会买。你对消费的这一块会有改观。”林夕感到重新工作是一个自我探索和自我治愈的过程,让人生和人格更加完整,你会把时间花在值得的人或者是有效的事情上,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只是攀比丈夫有没有钱。

丈夫也察觉到了林夕的改变:“他觉得我不一样了,我变得坚强了,更像社会人,不像以前就飘着,会纠结他是不是不爱我。”

结束居家办公之后,林夕和里奥合伙开了公司,生活重心逐渐向工作场所转变。周一到周五,她负责接送子女上学与放学,而白天的时间里,她基本上都在公司坐班。在 2023 年年初,她一个月内挣到了去年一整年的收入。下半年生意不如预期,她干脆给自己放了七八个月的假,去欧洲谈业务,去全国各地度假。进入年底, 她自己选品带货,自己做主播,并且还在思考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项目,才能够长期保持收入的稳定和增长。

至于和丈夫的关系,她表示“不再对他有任何期待的时候,他就是孩子的爸爸”。无论丈夫是否同意,她都会去出差和旅游。不过她在走之前会和阿姨的休假错开,确保至少有一方在家照顾孩子。她的家庭就像是一个运作良好的公司,总裁短暂出游并不影响公司的运作。家庭各个岗位的职责划分清晰。

对于为什么在没有任何经商经验的情况下能够如此看似轻松地获得成功,林夕也有自己的思考:

这三年我从 0 到 100 万只花了六个月的时间,从 0 到 150 万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为什么我能做到?为什么我行,别人不行?后面我发现是因为我吃到了这个时代的红利,因为我是第一个做这个东西的。我依靠小红书,累积了大量的客户。还因为我不缺钱,我输得起。我的容错率比别人高很多。

写在结尾

从渴望父爱的小女孩到全职太太,再到经济独立的女性,我们看到了林夕的反省、蜕变与成长。确实如她所言,她是幸运的,在疫情期间抓住了商机,带着温情赚钱,扶持其他处于类似境遇的全职妈妈,自渡,渡人。她的故事从灰姑娘嫁入豪门开始,但没有终止于传统剧情里豪门怨妇强颜欢笑或者留下悔恨泪,而是在局限中摸索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职业发展路径。

虽然她丈夫在她创业过程中并没有给她什么实际帮助,但不得不说,她能做兼职工作是基于特权。首先是家务和部分育儿工作外包,使她有个人空闲时间。其次,居住在豪宅会给她带来合作伙伴和客户,这属于社会资本。丈夫强大的经济资本确保了她即使做微商失败也没有经济方面的后顾之忧。她感知到的“投入和产出是成正比的”的乐观心态或许也是基于特权。付出能有回报,每天工作八个小时就能月入二十万,还能兼顾家庭,这也依赖于很多常人无法企及的优越条件。

虽然豪门故事离普通人很远,但她的故事里透露出了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模式,女性的家务育儿劳动不被认可、男性为维护自己的尊严不允许女性外出做全职工作,以及现代女性对于经济独立的追求,这些都令人熟悉。通过上嫁来实现阶层跃升的女性,背后或许也有很多挣扎。不少富豪家庭的老夫少妻搭配都遵循着传统的性别分工,并且,有经济实力的二婚丈夫对自己的妻子免不了有所防备或轻视。

林夕认为:“在之前我活得很焦虑、烦躁、卑微,然后我丈夫说几句我也不敢吭声了,因为下个月他万一不给我钱,我还是得跟他去要钱,对不对?”可见,年轻女孩的上嫁是有代价的,强势的丈夫对年轻妻子的控制是全方位的。家庭可能是权力斗争最频繁出现,却也最隐秘的场所。

(本文节选自《新生育时代》,因篇幅要求有删节,文中林夕为化名)

作者介绍

沈洋,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性别研究博士。研究方向为性别社会学、家庭社会学和公共政策领域,长期聚焦于从社会性别视角探索公共政策、工作和家庭的联结以及家庭互动。出版专著Beyond Tears and Laughter: Gender, Migration and the Service Sector in China。

蒋莱,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拥有领导教育学博士学位和公共管理学博士后经历。研究领域包括公共政策、社会性别和领导学。发表多篇论文,并出版《女性领导力研究》《女校教育的领导力培养与效能探究》等专著。

两人自2017年起开始合作研究二孩妈妈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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