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 新中国首位文学博士(图)

转自:天津日报

莫砺锋的人生经历过很多次转折,从外语到中文,从学院象牙塔到电视屏幕,从专业研究到大众普及,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外力推动的结果。他引用南北朝时期哲学家范缜所说“随风飘落的花瓣”来表述自己的人生命运:“树上的花瓣被风吹落下来,飘落的方向不是花瓣决定的,而是风决定的。”

他是新中国首位文学博士,是优秀的学人、学者,从他的人生当中,可以折射出我们国家文化发展、时代进步的印记。他读书时的奋进,面对困难时的顽强,面对名利时的淡泊,对今天的我们来讲,有着很深的启发意义。

插队时开始大量读书

背过800首杜甫的诗

莫砺锋出生在江苏省无锡市。他的父亲来自河南农村,初中读了一年多,遇日寇侵华,辍学当兵,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地方供销社工作。父亲给他起“砺锋”这个名字,希望他不露锋芒。莫砺锋记得,在童年时,全家人共读《唐诗三百首》,夏日夜晚小河边,兄弟姐妹与父亲比赛背诗,兴致盎然。

1962年上初中二年级,莫砺锋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的中学生作文竞赛和数学竞赛,结果作文落选,数学以满分获得第一名。初中毕业,他考入闻名遐迩的苏州高级中学,立志当科学家、工程师。高考志愿,他填报了清华大学电机工程、数学力学和自动化控制。但高考招生暂停,他也只好去太仓县璜泾公社(今太仓市璜泾镇)插队落户。

那段青春岁月,莫砺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没有忘记读书,带了数学、物理的课本,发现理工科自学难度太大,于是转向读文科书。但也并不是能一直看书,因为江南农村精耕细作,每天下地的时间很长,另外,村里没有通电,靠煤油灯照亮,每户每月供应一斤煤油,一个星期就点完了,所以大多数日子天黑后就要睡觉。下大雨下不了地,以及春节前后地里没活儿的时候,他才看书。什么书都读,马列著作、中外小说、古籍史料、诗词古文,甚至《新名词辞典》《气象学教程》,只要能找到的书,都读得津津有味。

读了一段时间后,莫砺锋慢慢将视野集中在古典文学方面,因为这类书耐读。“小说读一两遍就读完了,而《古文观止》《左传选》《唐诗三百首》《宋词选》这类书,读十遍、读百遍都不嫌多,因为需要反反复复地阅读、咀嚼,经常会有新的体会。”由于读这些书的次数多了,书中的很多精彩内容,自然而然达到了能背诵的程度。夜里躺在炕上,黑灯瞎火中,他就一点一滴地复习、消化白天背诵的文章、诗词。《孙子兵法》《离骚》他可以从头背到尾,杜甫的诗,他背诵过800首。

他记得在1973年秋天,有一次刮大风,他住的房子屋顶被刮破了。深夜,他缩进被窝,看着破屋顶外满天的星斗,心里难受,突然想起一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那一刻,他体会到了杜甫写这首诗时的感受,人也变得兴奋起来。

1974年,莫砺锋把能借到的中文书全读完了。此时他认识了一位返乡务农的中学教师,有不少外文书,其中有一本英文版《世界短篇小说名著》。“书厚如砖,字小如蚁,极其耐读。”莫砺锋如获至宝,一边查词典一边读,不经意间打下了扎实的英文基础。

从硕士一路读到博士

四个老师带一个学生

1975年,莫砺锋转到安徽省泗县插队。1977年恢复高考,他考入安徽大学,在外语系英语专业就读。大二第一学期,可以提前考研,同学觉得他成绩不错,建议他去试试。他本来不想考,但听说研究生每个月有35元助学金,这让囊中羞涩的他怦然心动。但他很快发现,各校英美文学专业的考试科目都有第二外语——法语、德语或西班牙语,而安徽大学外语系要到三年级才开设第二外语。莫砺锋没办法,随手翻开招生简章,看到了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古代文学学科,招生方向是唐宋诗歌研究,他想:“我在农村背了几千首古诗,也许可以考一考,试试看。”

考试很顺利,莫砺锋成为程千帆先生唐宋诗歌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出生于1913年的程千帆,是著名古代文史学家、教育家,在校雠学、历史学、古代文学、古代文学批评领域均有杰出成就。他在花甲之年重返讲台,格外珍惜机会,对知识传授怀有满腔热情。不过,此时的莫砺锋在农村生活多年、又是从英语专业转考到中文系的学生,对这位研究古代文学的名家几乎没有什么了解。

那个时候,国内的研究生教育不分硕士、博士,统称研究生。开学典礼上,南京大学时任校长匡亚明鼓励学生们:“国家马上要制定《学位条例》了,以后有硕士学位、博士学位,你们要努力,争取成为第一批硕士、第一批博士。”莫砺锋和同学们当时也懵懵懂懂,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颁布于1980年2月12日,并于1981年1月1日开始实施。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公布了新中国第一批博士生导师名单,程千帆教授是其中一员。

莫砺锋硕士毕业后,继续跟随导师攻读博士学位。程千帆教授为他制定了严格的学习计划,还邀请周勋初、郭维森、吴新雷三位先生担任学术助手,指导莫砺锋研读典籍。“有点儿像手艺人带徒弟,四个老师带我一个学生。”莫砺锋回忆,自己按照要求规规矩矩地读书,得到了程先生手把手的学问真传,老师的高贵品格也给莫砺锋的一生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

1984年10月22日,在南京大学图书馆报告厅,钱仲联、程千帆、唐圭璋、徐中玉等古代文学大学者和300多位师生见证了一场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唯一答辩人就是莫砺锋,论文题目是《江西诗派研究》。答辩通过后,莫砺锋成为新中国第一位古代文学博士,也是文学学科的第一位博士。这一年他35岁。他毕业以后,南京大学中文系才招收了第二个博士生。

面对“第一个文学博士”的美誉,莫砺锋觉得,这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只不过自己答辩的时间恰好比较早,有很大的偶然性。“学位制源于西方,在抗日战争之前,中国已经准备开展学位教育了,假如不是日本侵华,说不定我们的硕士、博士在那个时候就诞生了。”但他也说,“我们成为博士的意义在于,博士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教育制度走上了正轨。”

博士毕业后,莫砺锋留在南京大学任教。在他后来的教学生涯中,也一直在传承程千帆先生的教学方法和精神,他说:“程先生怎么教我们的,我也这样去教我的学生,当然了,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认真。有的老先生主要是著书立说,而程先生则把教学放在了第一位。我觉得这很重要,所以我也不能亏待我的学生们,要认认真真地教他们。”

74岁告别大学讲台

继续普及唐宋诗词

进入网络时代,莫砺锋既遵循着传统,但也绝不古板。2018年,因为总打不到车,他买了人生中第一部手机。在那之前,他没有手机,“我多数时间是在图书馆或者教室,要不就是在家里,手机的用处并不大。”买了手机之后,他还请学生到家里来为自己“面授一课”,主要是想学会用手机打车和扫二维码付费。

还有一件趣事。有一次他给古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生上选修课,两名坐在前排的学生总是低头摆弄手机,莫砺锋严肃地批评了他们。但课间休息时他了解了情况,原来那两名学生是在用手机查看课件。再上课时,他便当众向两名学生道歉,承认自己错怪了他们。

莫砺锋是象牙塔里的一流学者,也是走向大众的“师者”。2004年,他出任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工作更忙了,不方便专心写论文,他就用零碎的时间写随笔。他写了一本《莫砺锋诗话》,谈古典诗词与现代人的关系。出版后反响很好,好多读者给他写信,谈读过之后的体会。2006年,央视《百家讲坛》的两位编导登门拜访,请莫砺锋讲唐诗。他根据讲稿整理出版了《莫砺锋说唐诗》,印数达10万册。后来他又到《百家讲坛》讲白居易,讲稿的内容也结集成书,印数仍是10万册。

从那时起,莫砺锋将更多的时间放在了普及工作上,常去各高校、图书馆做公益性诗歌讲座。他认为,在当今社会,诗歌是人们精神上的清凉剂、桃花源。“陶渊明说过,‘心远地自偏’,远和近,在人的内心里应该是一样的,这是一种生活意境,是一种稳定的情绪。古代诗人为我们构建了永远的精神家园。”

莫砺锋的学术生涯从未离开唐宋文学领域。对此,他谦虚地说:“我的才能和悟性都有限,假如研究的范围太宽,肯定哪一样也做不好。唐宋时期的文学丰富博大,一个人哪怕是用一辈子的时间,也研究不透。”他最大的心愿,是做一个站在唐诗宋词“仙山秘境”入口处,向游客指点入山之路,解说沿途风景的导游,告诉大家,哪里别有风味,哪里曲径通幽。

2023年5月,74岁的莫砺锋宣布告别讲台,但仍愿意发挥余热,尽己所能去普及唐诗宋词,为大众读者做讲解。他说:“我告别了南京大学教室里的小讲台,会走向社会这个更大的讲台。”2024年,莫砺锋出版新书《莫砺锋演讲录》,内容是他在全国各地普及古典诗词所作的34篇演讲的结集。

随着普及工作的深入,莫砺锋意识到,古代典籍流传至今,不仅仅是专供学者研究的,而更应该让大家去阅读、学习,获得精神上的滋养。他说:“纯学术是我们的使命,普及工作也是我们的责任,两者不可偏废。‘板凳不厌十年冷’,这是学者正确的态度,但与此同时,我们的目光也必须穿透学术象牙塔的阻隔,进入社会、接触大众。应该拿出时间、精力去从事普及工作,编写普及读物,将经典名著引入千家万户,让大众认识到传统文化的光辉灿烂,产生对古代典籍的阅读兴趣。”

几十年与文科深入打交道的莫砺锋,深刻体会到文科存在的价值,他总结说:“社会生活有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如何去分配生活资料,马克思把它比喻为分食一碗汤,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约翰·罗尔斯更形象地将其比作分蛋糕——理工科的学者从事的工作是制造出更大、更好的蛋糕,社会科学的学者要制订出更加公正、合理的分蛋糕规则,人文科学的学者要为大家制造精神的蛋糕。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既需要物质文明,也需要精神文明。物质文明为人类福祉提供物质基础,精神文明为之灌注精神内涵。”

莫砺锋访谈

古典诗词中包含

一种治愈的力量

问:您曾说过,苏东坡给您带来的影响特别大,体现在哪些方面?

莫砺锋:很多人钦佩苏东坡的旷达,我觉得,刚被贬到黄州时,苏东坡的心情肯定是委屈的、苦闷的,他将自己比喻成秋天夜晚的孤雁。但此时的东坡是坚韧的,这段时间,他的生命焕发出特别的光彩,艺术境界有了巨大的提升。在苏东坡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人在逆境中如何自救、实现自我价值的可能性。这也让我想到了自己的经历。插队时,我长年务农,是种植水稻的一把好手,从插秧到割稻,全都是内行。所以当我读到苏东坡在黄州开荒种地时,恨不得立即穿越,回到北宋黄州去。那时我插队的地方处于长江下游,和苏东坡所在的黄州是一个纬度,水稻栽培技术也是一样的,似乎有一种冥冥中的契合。

问:您喜欢苏东坡的哪些诗词?

莫砺锋:我特别喜欢《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们都是普通人,在漫长的一生中,很难做到全程一帆风顺,某个时刻一定会遇到困难。当你暂时处于低谷或者逆境时,怎么应对?我认为,东坡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典范,他的天才和文学成就,我们普通人很难匹敌,但他的人生态度,我们可以学习。

问:当今时代,青少年阅读古典诗词有哪些益处?

莫砺锋:逻辑的论证、理论的推导,一时间还难以进入小孩子的内心,但是,阅读古诗,让孩子们感知鲜活的生活情景,发现优美的意境,这个过程就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夜好雨,种种启迪,种种熏陶,都会不知不觉地沁人心脾。读诗最终目的是读人,阅读古典诗词的最高境界,是透过文字走近诗人的内心世界。等到孩子读的作品逐渐增多,他就会认识那些大诗人,了解他们一流的人品。让孩子从小与这些大诗人结为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难道不是父母求之不得的好事吗?会对孩子产生长远的文化辐射作用。

问:对成年人来说,古诗词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莫砺锋:古典诗词对现代读者的益处,不仅仅体现在掌握汉语汉字的文字、音韵之美,更体现在对读者人格的熏陶方面。经典的古诗词,会身兼优美的文学作品、深刻的人生指南的双重身份,深刻地影响着中华民族的道德理想与审美旨趣,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诸如爱祖国、爱自然、重亲情、重友情、提倡奉献、崇尚高雅、拒绝庸俗等,这些价值取向,在古典诗词中都得到了充分、生动的体现。另外,当今社会竞争激烈,节奏快,人们的精神压力都比较大,有些人甚至焦虑、失眠、抑郁,古典诗词可以成为一种稳定的治愈内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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