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一个漂亮温柔的妈妈，是所有小女孩的梦想，也是在同龄人跟前可以炫耀的资本。可是，如果这个女儿并不像她妈妈一样美丽，而是长得很平凡，就像洪晃和她的母亲章含之，这美丽的母亲就成了丑小鸭女儿的一个噩梦。她不得不时刻被人比较、被人惋惜，一点一点地收藏起自己隐秘的卑微……
一
我小的时候，母亲总喜欢穿和我同一色系的衣服，拉着我逛街。那时候的我，胖嘟嘟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是个可爱的小女孩。而母亲，一米六五的个子，皮肤是这个热带小城里少有的白皙，娥眉淡扫，一双凤眼，是公认的美人。我们俩穿着母女装走在一起，总能得到别人的交口称赞。
可是奶奶不喜欢母亲，她总说母亲的眼睛是勾魂的，小孩子跟着她，不坏也学坏了，所以我的家长会一直都是奶奶参加。上初二那年，期中考试得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全班第三名，我高兴坏了，无比热切地盼望着早点开家长会。开会那天，正好奶奶有事不能去，母亲去了，她穿了一身浅绿的裙子，化了点淡妆，美丽得有点像仙子。其实在每个孩子的心中，母亲都是最美的，但是那一天，我好像第一次意识到，我的母亲确实是比别人的要漂亮得多。
第二天上学成了我的地狱。几乎每一个同学都很不可置信地问我：那个真的是你妈妈吗？他们觉得像天仙一样的母亲绝对生不出我这样平凡的女儿。是的，随着渐渐长大，我越来越不像母亲，我的皮肤是暗黄的；我也没有遗传她的凤眼，眼皮甚至是单的。都说女大十八变，我却是越变越丑。
二
青春是一条残酷的黑色通道，我开始讨厌母亲的漂亮。我尽力避免和母亲一起外出，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撒娇要和她一起睡觉。母亲似乎也觉察到了，但是她很快把我的变化归根于青春期的叛逆。我的疏离使母亲错过了一些我们母女关系很重要的时刻，比如我的初潮、我的第一封情书。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对母亲关上了一扇门。但她也没有时间推开门进来看一看，母亲在1996年时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她开了一个小小的建材公司，专门买卖水泥。
上高三那一年，我提出住校，奶奶不同意，说学校吃得不好住得也不好，还要交一笔住校费，何必呢。母亲说：由着她吧，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是好事，咱们做家长的不要老是阻止她。我很感激，埋在心底怨恨的坚冰，在那一瞬也轻轻被敲破了一小块。
母亲经常晚上过来看我，给我带点零食，把我的床单被罩带回家洗什么的，通常是疲惫不堪，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不修边幅，和一般的中年妇女没什么两样。我很惊讶母亲的美丽好像遁去了，可能公司让她很累。一次我给她削了个苹果，说：妈，你要是累就别来看我了，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她很久没有听到我说这么体贴的话了，很激动地说：“妈妈忙都是为了你，你爸爸下岗了，你以后读大学需要很多钱，妈妈要给你挣钱，我要看你活得好好的！”我听了虽然一脸平静，心里却澎湃不已。原来我那漂亮的母亲和别人的母亲并没有什么两样，她一样要为子女操劳，把孩子当成是自己生活的全部重心。
三
大学毕业我谈了个男朋友，南京人，于是我想留南京。奶奶不同意，她就我一个孙女，一定要让我回小城。父亲没有什么主见，他坐了半天火车来看我：你就回去吧，听奶奶的话，她已经七十多，没几年好活了。听着爸爸辛酸的话，我的心里也酸酸的，奶奶很疼我，而我如果回家，一切都会比在南京这个陌生的城市挣扎好得多。这时妈妈再一次挺身而出，她打父亲的手机让父亲回家。我忽然领悟到，其实母亲才是这个家的核心，而她最疼的是我，她疼我的方式是支持我的任何决定，哪怕这个决定会让她和惟一的女儿天各一方。我是自私的，为了自己，我选择留南京；父亲和奶奶也是自私的，为了他们，他们希望我回家；只有母亲，她一点也没有考虑过自己。
双方家长见面那天，母亲穿了一套白色的职业装，开了一辆银色的凌志，干练优雅。而男友的母亲，平常的家常服，微胖，更衬托得母亲如出水芙蓉般美丽。有些人就是那样地得天独厚，岁月在母亲的脸上几乎不留痕迹，只会把她打磨得更有韵味。他们看到我妈妈都惊呆了，男友说：你妈怎么这么漂亮？真像赵雅芝。男友的母亲被激起了女人本能的醋意，她皮笑肉不笑地说：真是你妈呀？你们长得可一点也不像。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打扮得这么出色干什么？难道就为了衬托出我的平凡吗？在我最爱的男人面前，我那关于容貌的隐秘自卑像被母亲在太阳底下撕开一样展示出来，我再一次感受到母亲的漂亮对我的深深伤害，而这一次，比初二那年更严重千百倍。
前尘往事丝丝缕缕泛起，坐在车里，我控制不住冲着母亲喊：“你什么意思？来这里就是为了展示你的美艳和我的平凡吗？没有你，别人一点都不会觉得我不漂亮，但是一和你对比，我就是一个丑小鸭。你怎么从来就没有想过你的漂亮给我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压力！”
喊出来以后，我舒服多了，就像一个多年被囚禁的犯人，忽然有机会逃出生天。母亲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手握着方向盘哭了：“原来是这样的，原来你一直不和我亲近就是这个原因。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要强的母亲泪流满面，她一直是微笑的、温柔的、矜持的，我肯定把她的心伤透了。
四
我很快举行了婚礼，我的家人一个都没有来，我没有通知他们。几天后我接到父亲的电话，淡淡地祝福我新婚快乐，说他们已经在我的卡里打了两万元，当我出嫁的嫁妆，我喜欢什么就买点什么去，别委屈了自己。我们都没有提那天的事情。
我后来没有回过家看母亲，也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她，倒是母亲，三天两头地给我打电话，问我过得怎样，和婆婆处得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利，吃得怎样。每次接完电话，我都躲起来偷偷地哭，除了自己的亲人，谁会在乎你这些细小的东西？妈是不放心我，而我那颗自尊高傲的心，让我还是不能和母亲和解。
婆婆和我处得很不好，她不准老公和我在我们的小房间看电视，非得要丈夫陪她在客厅看。她看的那些古旧片子，我一个都不喜欢，只好自己孤零零地待在房间里。这样的小事多了，我们冲突不断，谁也不想让谁，老公成了夹心饼干。
婚后两年，老公出轨了。回想起来自己也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但是我容忍不了。2005年，我25岁，就遭遇了婚姻的失败。一个人孤独地在南京，没有家，没有自己的房子。两年来我第一次打电话给母亲：妈，我离婚了。
五
母亲和父亲找到我的出租屋。风尘仆仆的母亲老了，耳鬓有了丝丝白发。眼前这样平凡的母亲让我感到亲切，我扑到她的怀里大哭，像把以前所有的委屈全哭出来。父亲说：“你不知道，你妈妈的建材公司生意并不好。凌志是租来的，为了给你撑面子，怕你婆家因为你是外地人看不起你。”我想起那一天，伤心欲绝的母亲原来是一个人边哭边把车子开回家的，我怎么从来没有体会过她的心呢？
那些天里，我请了假，母亲陪着我去水乡周庄旅游。周庄的水是静的，船是慢的，连路上的行人也是懒散悠闲的。它们让我安静下来，慢慢接受自己婚姻的溃败。
第二天下午，我们去看富安桥，给母亲拍照时我不小心崴了脚。只是一点小伤，母亲却懊悔不已，不住责备自己，坚持不肯再游玩，搀扶着我回宾馆。母亲从包里掏出小瓶的跌打酒，一边轻轻给我揉脚，一边问我疼不疼。
她的手很粗糙，抚摸在我突起的脚裸上，让我一阵心疼。有多久，母亲的手没有抚摸我了？记忆中，自从我长大以后，就没有了跟父母身体接触的机会。我故意装出疼得倒抽冷气的样子，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享受母亲温暖的抚摸；也给母亲一个机会，让她温柔地释放对孩子无尽的爱。
那一晚，就像小时候一样，我们挤在同一张小床上，母亲拥着我，睡得很安详。我舍不得睡，享受着母亲的拥抱，感觉幸福一点一点地从心底深处渗出来。
我仍然选择留在了南京，其实我和妈妈骨子里是相像的，我遗传了她的坚强和倔犟。母亲走的前一天，我带她去做头发，我们都把头发染成淡淡的浅黄色。我给她和自己买了同样的浅绿色裙子，换衣服出来的时候，营业员说：“你们真像姐妹呀。”妈妈乐了，我也笑，其实有一个年轻漂亮的母亲没什么不好，就把她当作漂亮的姐姐好了。因为我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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